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石舒清:地动(节选)
2020-12-16 10:54:05   
2020-12-16 10:54:05    来源:宁夏法治报

  讨火

  我们小时候,也听到一些关于大地震的故事,当时也只作故事来听,听个有趣而已,慢慢地才觉到这些故事里的真实滋味。 

  这个故事是姑太太来我家时讲给我们的,姑太太长着一张狮子脸,夜里,在油灯光下,看起来有些可怕,而且姑太太投在墙上的身影那么大,几乎占了多半个墙壁,但因为我们知道这个狮子脸的老人就是我们的姑太太,也就不很怕了。姑太太来的时候,有几次带着她的孙女子,记得叫尔麦,长得不怎么好看,但是会做饭,母亲姑姑她们去队里劳动,等她们散工回来,尔麦已经踩着板凳把面和好擀开在案板上了,二姑说等以后长大了让尔麦当我的媳妇。我两个好像都不情愿,热情度不高,其实尔麦比姑姑都大着一辈的。 

  姑太太给我们讲了个讨火的故事。说是有一个庄子,叫黄蒿湾,蒿子多的原因就叫了个黄蒿湾,十几户人家八十来口人,在崖畔子下面挖了些窑洞住着。也有几家住着箍窑。庄里有一个年轻媳妇子,男人殁了,一个人拉扯着一个九岁的女儿过活着。女儿名字叫个丑女子。地震还没有来,但黄土呛得人咳嗽,远处还闪着蓝光,丑女子说可能要下过雨了,闪电呢。妈妈说冬天下的啥过雨?但是妈妈也看到了闪电,她也没有管,闪了叫闪去,她想去尿一个,又不知道啥原因,心里瘆哇哇地怕,那时节丑女子已经脱了睡下了,妈妈喊她起来给她作伴,你就在门前头尿去嘛,丑女子说着,还是穿了衣裳出来给妈妈作伴,还没出门,就是蒙面揭耳的一声响,地动了,崖面子滑下来把妈妈压在下面,把丑女子就像气吹着那样往前一吹,土沫子把她的后腿压住了,不妨事,挣扎了一下就出来了,但是妈妈埋在土里,就出来个头顶子,丑女子连哭带喊往出刨,刨出个头和胳膊,再没个力气刨了,好不容易到天亮,眼前的庄子像把老坟园挖开了一样。一庄子八十来口人,包括丑女子娘儿俩,活了六个。都各顾各了。一天时间,丑女子都在刨着妈妈身上的土,有些硬土块丑女子实在无能为力,丑女子她妈也一把一把两个手抓开着身上的土,到夜影子下来,把妈妈从土里头刨出来了,可是动不了,腿打坏了。一点一点爬到一个草垛跟前,把草垛撕开一个洞,娘两个钻了进去,夜里差一点冻死,还不停地震着,地面颤得哗啦啦的,好在是个草垛,你颤我也颤,但就是不倒下来,到第三天,看样子要下雪了,实在冻得受不了,妈妈说,要是有一把火就好了,这么下去把人一冻死,丑女子说,她去前面的庄子里寻个火去。妈妈说,这寒天冷月的,你往哪搭走呢?丑女子说,她看到前面的庄子里有烟冒,那就说明有火呢。不能叫冻死。就让丑女子去。眼前头晒着一坨儿羊粪没有让土压住,还在眼前头黑乎乎地等着救人呢。妈妈就让丑女子把一个喂鸡的破盆子拿上,尽量多带一些羊粪蛋去,讨上火以后,不要把羊粪蛋都放在火里,隔一阵放几个羊粪蛋,隔一阵放几个羊粪蛋,以火种不死为原则,问丑女子记下了,丑女子说记下了。妈妈说,不管要上要不上,都要尽快回来,记着不要走夜路。丑女子就出发了。世界看上去就像死掉了一样。风吹得一路的草响着,就像妇人们哭难心呢。丑女子讨了火往回走,按妈妈说的,看火盆里的羊粪蛋儿要烧败了的时节,就从口袋里抓几个新羊粪蛋丢进去,但是又到半路上出事了,丑女子一脚不小心踩到一个土坑里,收不住步子跌倒了,火盆拿在手里没丢开,火盆里的火却掉出来了,风一吹就一亮一亮跑到前面去了,追都追不上,追上一两个,也烧败了,风一吹吹化了。丑女子坐着哭了一场,这就等于没要上火,没要上火回去干啥,回去也是一冻死,妈妈要是冻死丑女子也活不成,这样丑女子又返回去讨火了。边走边拾着一些耐烧的草,她担心口袋里的羊粪蛋已不够续火,等丑女子二次讨到火走过来的时节,已经有夜影子了。地震后的白天就像比平时短了,紧赶慢赶就夜影子下来了。丑女子心里着急,还不敢快走,担心再踩到哪里去。走着走着,就见前头迎过来一个狗,时间不长狗成了两个,并齐并蹲在前头看丑女子,牙一呲一呲的像给丑女子笑着呢,丑女子站住,把手里的一把干草做样子要扔出去,喊了一声:狗——!那两个蹲在那里不为所动。姑太太说到这里的时候揭开了谜底,姑太太说,那不是狗,是两个狼。丑女子叫狼吃了,丑女子她妈还在草洞洞里等着呢。记得姑太太讲到丑女子让狼吃了时,我们都吓得要把头蒙起来,不敢看姑太太的狮子脸了,觉得姑太太那一脸蛛网一样的皱纹里,趴满了各式各样可怕的人生故事。

  田平

  上世纪九十年代初,《固原报》曾特辟出一个栏目,专门用来征集关于海原大地震的闻见传说,虽然因时隔久远,能说出有价值的资料者已为数不多,栏目开办不到一年就停了,但做总是强过不做,细加盘点,还是收集到了一些传闻轶事,拾遗补缺的作用是有的,包括本篇在内的十个小故事就来自于这次征文。 

  西吉县有个郭村,村子不小,有百多户人家,住在深沟下面相对开阔平展的一块洼地里,土质肥厚,洋芋有长到碗大的。村民们住在这里至少几百年了,看一看村里的老庙就可以知道。郭村往上的半山坡上,也有相对开阔的一块平地,就像半坡上伸出来的一个大阳台,好地方总是容易被发现的,那里也散住了几十户人家,形成了一个叫刘昭寺的村子。村顶端是一个小庙,看起来像常常要飞离村子那样。 

  闲话休讲。 

  说是地震那天,村里的一个叫田文的人匆匆吃过晚饭,丢下碗就往山上爬,他要去五华里外的黄川村看皮影戏。爬上沟顶,田文看见快要落山的日头看上去像一个紫洋芋被烤得熟透了。红得发紫,听人这么说过的,但是没想到日头也可以成为紫色,活了差不多半辈子,没见过日头这颜色的。因为要扯心着看皮影戏,田文把紫日头看了一眼也就走了,结果证明他来得迟了,放皮影戏的窑洞里已经挤满了人,想找个人缝钻进去根本不可能,田文又是个中等偏小的个子,踮起脚尖来也看不到什么。而且人多的地方味道还不好闻,田文尝试了好几次,没奈何,只好退出来准备回家,想是不要吃饭赶来就好了,不免有些埋怨婆娘,让吃了走吃了走,吃是吃了,把大事耽搁了,婆娘的话听不得。一步步走到沟顶上,看到枯草像通电了一样颤着,发出一种金属才有的声音,看方才日头落下去的地方时,山头乌土土的,像一群恶人跪在那里等着受刑,挨着的天空像胡乱涂了鸡血似的,后面忽然刮来一阵风,追着什么一样窜入沟下面去了,有什么地方不很对劲,田文支起耳朵听着,听到心跳的声音大起来。伴着他异样的心跳,地就狂乱地抖起来,田文没来及反应就被震趴在地上,在黄风土雾里,在牛被割开脖子一样的吼声里,田文看到了好像梦境里看到的一幕,他看到对面坡上的刘昭村像个筛子那样晃动着,坡顶的小庙像是得到了什么召唤一样,越过村子,鹞子一样飞入山沟里去了,看起来轻得就像一片羽毛,紧接着就像两方面较力,终于受不住了似的,村子和后面的坡体突然断开,整个村子像坐着一艘大船一样往沟底滑去,速度并不是太快,然而势如破竹,不可阻挡。刘昭村家家户户的油灯还亮着,星星点点,在越来越快的滑动里像是在挥手告别,像在贪婪地看着最后一眼,不久就看到窑洞一个个不由自主地裂开,摇晃不定的灯光也尽数熄灭。 

  眼前突然的黑带来一种巨大的静,使人好像一瞬间成了聋子哑巴。 

  田文觉得自己就像一小块土坷垃被狂舞的大地游戏着,他就这么活了下来,但是他的村子,那个五谷丰登的村子,那个有着数百口人的大村,那个前两天还娶了两个新媳妇的村子,那个有着他的唠唠叨叨的婆娘的村子,那个有着太多东西和念想的村子,完全消失不见了,被带着刘昭村滑落的山坡给彻底地深深地埋没了,就像一巴掌扣了个扑火的飞蛾那样。 

  一村子就活了一个叫田文的人。看皮影戏的一个没能活着出来,先是窑门塌了,演戏的看戏的都被打在了里头。 

  人总是要活着的。这个叫郭村的地方后来又有了人家,这是块好地方,土地养人,只是村子换了一个名字,不再叫郭村,叫田平,有人讲田平一说,来自填平,意思是这里曾经被填平过,更名田平,有多少祝福和祈愿的意思在里面啊。 (长篇小说《地动》,原载《十月》杂志,十月文艺出版社即将出版)

【编辑】:倪金凤
【责任编辑】:倪金凤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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